从三件文物看边关变迁
■丰林 席刚 中国国防报特约记者 陈武斌
哨所官兵在一线点位观察周边情况。
哨所退役老兵向第三代昆木加哨楼敬礼告别。
哨兵与军犬在夕阳下的剪影。
青藏高原的马泉河畔，有一个哨所叫昆木加，藏语意为“鲜花盛开的天堂”。然而，这充满美好寓意的名字背后是大自然的残酷严峻：平均海拔4900米，年平均气温不到5摄氏度，每年有5个月大雪封山。
今年是昆木加哨所建所65周年。65年里，一代代戍边官兵在这片“雪域孤岛”接续奋斗，用青春和热血筑起西南边陲的钢铁长城。那些曾经在守边戍防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建筑、装备逐渐退下历史舞台，成为一件件珍贵文物。它们如时光凝结的琥珀，从峥嵘岁月里走来，带着永不磨灭的忠诚印记与奋斗基因。
本期“视点”，我们走进昆木加哨所，聆听官兵讲述3件文物背后的故事，触摸历史脉搏，感受祖国边陲的发展变化。
手摇发电机——
峥嵘岁月的希望之光
陈列在哨所荣誉室中的手摇发电机。
在昆木加哨所的荣誉室里，一台锈迹斑斑的手摇发电机静静陈列。这台产自20世纪70年代、功率仅50W的“老古董”，机身铭牌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摇把处磨损痕迹深浅不一。从烧牛粪、点煤油灯、手摇发电、柴油发电再到接入国家电网，这台陪伴了一代代戍边人青春的机器，用金属的震颤见证了雪域边关65载的用电发展史。
1960年，当第一批昆木加哨所官兵踏上这片平均海拔4900米的高原时，每当黑夜来临，迎接他们的便是无尽的黑暗。由于当时煤油极度匮乏，官兵只能利用白天巡逻或外出的机会捡拾枯草和牛粪作为燃料。到了夜晚，大家便互相依偎在火炉边取暖。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狼嚎，映衬着微弱的炉火，为那段艰难的岁月增添了一份别样的印记。
“那时候巡逻途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捡拾牛粪。”曾任昆木加哨所第4任指导员的李宗森回忆，一次，3名巡逻官兵在暴风雪中受困于海拔5500多米的垭口，正是用在巡逻路上捡拾的牛粪和枯草在雪洞中生火取暖，他们才得以坚持到救援的到来。这种依靠牛粪取暖的方式，在哨所持续了许多年。
“煤油很少，运输也不方便，就连煤油灯也是自制的。”物资匮乏倒逼出惊人的创造力。官兵们用废旧罐头盒改造成煤油灯。1961年冬天，当第一盏自制煤油灯在哨所亮起时，20多个冻得通红的脸庞在光晕中露出笑容。这簇跳跃的火苗，似乎也成为那个年代戍边人的精神寄托。
而哨所与电的首次接触，还得从这台手摇发电机讲起。
1976年春天，考虑到哨所的艰苦条件和任务要求，上级专门为哨所调配了一台手摇发电机。当手摇发电机首次在营区运转时，整个哨所都沸腾了。为了照顾好这台珍贵的手摇发电机，哨所还专门指派了发电员，每天日落时分，发电员开始摇动把手，金属齿轮的咬合声中，一盏15W的白炽灯在哨所内亮起。
“摇满两小时，胳膊要酸3天。”曾在哨所服役的老兵边琼，回忆起1977年除夕的那个夜晚，官兵们轮流摇动把手发电播放录音机，当《红星照我去战斗》的旋律在雪夜里响起时，不少人偷偷抹起了眼泪。这台机器后来还催生出哨所首个“文化夜校”。每到发电时段，官兵们就围坐在灯下学习藏语、练习识字、写字。2005年国庆节，一台大功率柴油发电机轰鸣声回荡在整个营区，带来的不仅是每天3个小时的用电时长，还有官兵们更加丰富的夜生活，下棋、看书……2014年随着电视机走进哨所，官兵们在哨所里首次看上了《新闻联播》。
在军地双方的共同努力下，2020年底，哨所接入国家电网，官兵用电不再受限。感受着“长明电”带来的明亮与温暖，官兵们相拥而泣。这座曾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雪域孤岛，终于结束了长达60年不通电的历史。
如今，智能监控系统24小时守护着边境线，5G基站让官兵与家人视频变得简单。越来越多的电器走进官兵生活。但那台早已退役的手摇发电机依然被郑重陈列，参观者可以摇动把手，体验当年发电的艰辛。
“每次带新兵来哨所参观，我都会让他们摸一摸摇把的温度。”哨长闻路感慨，金属传来的冰凉感让人瞬间回到那个需要人力点亮黑暗的年代。这种温度的传递，远比任何说教都更令人动容。
旧马鞍——
万里边关的忠诚印记
哨所指导员索朗扎西向新兵介绍旧马鞍的故事。
阳光从窗户透过，安静地落在老哨楼里陈列的一件褪色的旧马鞍上。每当走进这里，一级上士秦辉总会轻轻踱步到马鞍前。他粗糙的手掌抚过那被时间磨得发亮的铜扣和皮面，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一位沉默的老友。
军马“闪电”被卸下鞍具的那个冬日，秦辉依然清晰记得。2020年的一个冬日，服役11年的枣红马踏出营门，走向最后的归宿地牧场时，秦辉亲自牵着缰绳，一路沉默。山风阵阵，老马温顺地蹭了蹭秦辉的臂膀，细嗅着那熟悉的、浸透风霜的气息。
“闪电”的正式退役，像一个句点，为昆木加哨所半个多世纪的“骑马巡逻”历史轻轻合上了书页。翻阅哨所历史可以知道，哨所成立之初，物资给养全部压在人的肩上。官兵背着沉重的装备和给养执行巡逻任务，一次普通的巡逻来回至少也需要3天时间。后来，巡逻队伍终于迎来了珍贵的伙伴——军马。
“物资与装备驮在马背上，巡逻队顿时轻松了不少。”曾在哨所服役过的老兵回忆起以前骑马巡逻时的场景，有一次大雪封山，要运的东西特别多，我们还专门找附近老乡借了几头牦牛。可那山路实在太陡太窄太难走了，牛和马根本爬不上去。每次到了半山腰，牛马就得停下。没办法，战士们只能自己背上最要紧的东西，一步步往山上爬。“肩膀上扛的物资死沉死沉的，时间一长，压得肩头生疼。抬头往上看，前面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天都被风雪糊住了，根本看不到头。”
本世纪初，汽车的轰鸣声撕碎了高原亘古的岑寂。然而，最初来到高原的车辆却似乎有些“水土不服”：路途凹凸不平，车辆经常陷入泥泞无法脱困；车辆性能在高原上大打折扣，故障频出；再加上哨所偏远，油料更是珍贵。
秦辉回忆起一次巡逻经历，当时一辆汽车艰难地“喘着粗气”，最终彻底抛锚在荒原上。他们不得不再次徒步跋涉，疲惫地走向十几公里外的村落借马。“车子走不动，我们就牵着马、赶着牦牛一起顶上去。”
2015年后，随着国家对边防建设的大力投入，路况渐渐好了起来。汽车也成为边防巡逻的中坚力量。然而，对官兵而言，汽车仍无法彻底覆盖巡逻地图上所有褶皱般的沟壑和山巅。在那些车辆难以通过的狭窄雪谷和陡峭山口，忠诚的军马仍在。
5年后，崭新的武装巡逻车逐步列装哨所，强劲的动力加上逐渐完善的边防公路网，让曾经那些蜿蜒盘旋的山路变成了直线，以前需要几天几夜跋涉才能穿透的雪山屏障，现在大多当天便可到点到位。那一刻，秦辉心底清楚，“闪电”和马背上的日子，真正到了挥手作别的时候。
迈入新时代，“智慧边防”已成现实，让雪域边关化作指尖方寸。如今的巡逻方式早已跨越了徒步、骑马与开车的局限，而是“人巡+车巡+视巡+机巡”的新模式。记者在哨所内看到，中士农盛观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高清画面迅速显现，那是摄像头回传的界碑区域实时景象。与此同时，二级上士王思诚正操纵无人机前出对周边点位实施巡逻。
阳光轻柔地笼罩着那副旧马鞍，一件旧物，从重负中解脱，此刻成为记忆的守夜人。从负重跋涉到车轮疾驰，再到如今无人机越过雪山之巅，每一步都记录着边防军人向前迈进的足迹。
老哨楼——
屹立不倒的精神坐标
哨所官兵在老哨楼前举行强军故事会。
九月高原，雨季未歇。经过一夜风雨的洗礼，哨楼上的迷彩喷涂在朝阳的照耀下变得更加鲜艳明亮，然而，更牵动过往者目光的，是它50米开外的那座沉默的“老者”——一座20世纪60年代由土砖垒起来的老哨楼。两者宛如一对跨越时空的战友，无言对望，在苍茫天地间，无声诉说着65载边关的风雪峥嵘与沧桑巨变。
时间回溯至1960年春，第一批哨所官兵们进驻此地，面对的是无边冻土与碎石遍布的荒坝。“当时脚下连株像样的草都难扎下根。”老兵冉隆均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眼中仍闪着坚毅的光。环境恶劣，但他们没有退缩，反而像高原上顽强生长的根茎，向冻土深处掘取生机——就地取土、打土坯；肩扛手抬，从数十公里外运来梁木；没有机械，便以人力为夯；缺乏绳索，便用磨破的羊皮袄拧股作绳。
凭着“一双手、一副肩、一颗戍边心”，老哨楼硬是在当年大雪封山前奇迹般矗立起来。土砖粗粝，冬夜冷似铁砧，夏日闷如蒸笼。然而，正是这简陋堡垒，在漫长岁月中成了风雪巡逻路的灯塔，护佑了一代代官兵安全抵返。在接下来时间里，哨楼的部分结构在风雪中多次塌了建、坏了补，“缝缝补补”坚持了40余年。
时间来到本世纪初，此时老哨楼墙体早已斑驳不堪。为解决边防官兵的实际困难，在上下级的通力协作下，2001年，一座崭新的第二代哨楼在其身旁拔地而起。与原先土木结构的哨楼有所不同的是，这座新哨楼通体由钢筋水泥建成，更加结实坚固。
新哨楼立起来那天，不少官兵抚摸着水泥墙，激动地说：“这墙，再大的雪也压不垮了。”新哨楼的建成，意味着官兵们不必再于零下30摄氏度中与漏风的土墙“肉搏”。虽然那时候条件依然艰苦，但土砖换水泥的飞跃，让官兵们在面对极端气候时，又多了一份坚实的保护屏障。
时代的步履悄然前进。2020年底，随着“柏油路”与“长明电”的先后连通，越来越多的建筑材料与施工设备得以进入哨所，不久后，第三代现代化哨楼在原址升级落成。如今，它不仅完美承继了第二代哨楼的钢筋铁骨，更多了科技元素的加持：墙体植入高效保温层，告别刺骨“冰箱”体验；脚下铺设地暖系统，寒夜哨位也能暖流涌动；高精度观测设备如鹰眼一般守卫边防，在哨楼内也能实时了解一线情况。
时代在进步，这座在风雪中矗立了65年的老哨楼虽然早已失去了它的使用功能，但却在戍边人心中筑起一座无可替代的精神高地。今年，老哨楼被当地政府列为县级红色遗产重点保护，并被精心修葺，加盖为昆木加哨所纪念馆。
“加措，你是昆木加哨所的第838名新兵……”如今，每年哨所的新兵都会在老哨楼前接受“下连第一课”的洗礼，真正成为一名“昆木加人”。
老哨楼静静矗立，它作为“精神原点”的坐标意义，远比其物理高度更为巍峨——指引着后来者懂得忠诚守护的根基何在，知晓辉煌从何而来。当年轻的身姿挺立在老哨楼前握拳宣誓，声震云霄这一刻，粗粝的土砖墙与新兵的肩膀共振，仿佛将65载边关风雪淬炼的赤诚，通过无声的触碰注入年轻的血脉。
“手轻轻抚过那些土坯的裂缝，触到的不仅是粗糙的砂石，更是半个多世纪前那些年轻掌纹留下的温度。”新兵徐国志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本版照片由陈武斌摄
版式设计：王秋爽
守住精神根脉
■吉 慧 周燕虎
锈迹斑斑的手摇发电机、磨损发亮的旧马鞍、土砖垒砌的老哨楼，看似普通的文物，却恰似连接过往与当下的桥梁和纽带。文物是凝固的历史，更是精神的载体。保护文物，从来都不仅仅是留存旧物，更是守护历史的脉络、传承精神的火种。
从陈望道蘸着墨汁品读的《共产党宣言》首译本，到印刻早期共产党人初心坐标的第一部党章；从方志敏在狱中写下《可爱的中国》时用过的手稿，到奏响《义勇军进行曲》的那把小提琴……这些无言的历史见证者，清晰记录着百年党史的波澜壮阔，镌刻着共产党人的赤子之心，留存着革命军人的奋斗印记。这些文物虽无声，却以最直观的方式，让我们与历史对话，体会精神的温度。
昆木加哨所的文物，也是这精神长河中的璀璨浪花。它们连接着边关从“生命禁区”到“智慧边防”的时代变迁。但变的是时代、是条件，不变的是熔铸其中的戍边精神。走近这些文物，我们触碰的不只是冰冷的物件，更是滚烫的历史脉搏。从中，我们能够读懂先辈守边护疆的无限忠诚，读懂向险而行的无畏勇气，读懂使命必达的强烈担当，充分汲取强国兴军、奋发奋进的精神养分，让忠诚、奋斗、牺牲的精神力量成为勇毅前行的不竭动力。
“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宁可牺牲生命，不丢国土一寸”……这一句句誓言，是一代代边防官兵的精神写照。他们“头顶边关月，情系天下安”，不断续写着扎根边疆的动人故事和守卫边防的不朽诗篇。一代代官兵默默奋斗，手摇发电机、旧马鞍、老哨楼等边防线上的文物，把他们的英雄壮举和精神根脉永远保存下来，化为催人奋进的精神路标，激励着后来者一路坚定向前。
边境稳定，是国家安宁的基石；戍边精神，是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昆木加哨所的文物，正是戍边精神的具象化象征。它们清晰昭示：时代蓬勃向前，边防装备升级，守护条件改善，但戍边精神的内核没有变。守住精神根脉，就是要让艰苦奋斗的精神代代相传，让忠诚卫国的信念坚如磐石。就像老哨楼那样，在风雪中屹立不倒，在时光中愈发坚固，永远守护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