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里的赤诚
■黄文龙
阳光漫过江苏南通如皋市陆桥苑一间老住宅的窗棂,在老人的轮椅扶手上织出细碎的光影。99岁高龄的苏纯老人指尖抚过褪色的徽章,那道压在他眉骨上方的疤痕,在光影里忽明忽暗,仿佛在讲述着烽火往事。
苏纯,1927年1月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县江安区九龙口村。他的长兄苏德馨曾为中共如皋县委创始人之一,1928年牺牲在如皋城。1944年12月,在兄长的精神感召下,苏纯投笔从戎,加入新四军,先后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看着面前慈祥的老人,我聆听他回忆自己的经历。
“那是1942年宝庆寺的一个冬日。”老人的讲述将我的思绪拉回,“那天,邹韬奋先生站在银杏树下讲话,他说‘青年要像草木扎根泥土’。先生的话音刚落,寺里的铜钟正好敲响……”老人望向窗外,目光悠远。当年的宝庆寺如今已在原址复建,那棵旧的银杏树虽已不在,但每年深秋,新栽下的银杏树会将金黄的叶子撒满寺院。
“1944年12月,我和八哥苏伟,还有长兄苏德馨的遗孤苏绍光,经当时的如西县委书记周特夫介绍到苏中公学(原抗大九分校)学习。”老人的声音忽然轻下去。“我们出发那天,母亲把陪嫁的银簪子当了,给我们每人做了双布鞋……后来,八哥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时,脚上还穿着那双布鞋。”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我们奔赴苏中公学的路上途经一座桥。我们趴在桥上,听见桥下的水顺着石缝滴答响。忽然,对岸的探照灯扫过来,带队的交通员按住我和绍光侄子的头,他身上的盒子枪硌得我生疼。”老人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几个人在交通员的掩护下,在桥上慢慢匍匐,在敌人眼皮底下,过了他们的封锁线。后来我才知道,那桥板被敌人锯过,只剩几根细木连着。”老人的话语很平缓,但我深知,80多年前,这些在黑暗中匍匐前行的青年们,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奔向他们心中的“圣地”。
苏纯入学后的第一年,就写下了入党申请书。“那时正值抗战胜利前夕,我18岁。在河畔上,看着枝头萌发的新叶,我想起了指导员说的话:革命者要像种子,落地就能生根。”他忽然咧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炽热。那年春天,苏纯由冯乃光、张联华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近因是为了更好地跟随党组织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远因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回忆自己的入党动机,老人逐字逐句认真地说道。这句誓言,如深埋的火种,在往后的烽火岁月里炽热燃烧,照亮了他的前进之路。
听着老人的讲述,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台上的绿萝正垂下新抽的嫩芽,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明朗的天光。
“你看这纹路。”他将自己的掌心转向我。他的掌心里,三道深浅不一的凹陷清晰可辨。“这道最浅的疤,是1945年兴化战役中,我泅水过封锁线时被河底的碎玻璃划的。”阳光顺着他的指缝漏下来,投下晃动的影子。恍惚间,我竟看见当年兴化城外那些漂浮着水草的河汊。
那是1945年8月,苏中军区准备进行大反攻,攻打日伪占领的兴化城。但要攻兴化,必先拿下大周庄。大周庄守敌是伪军第38师148团。因镇上有大小围子可守,又有几十个明碉暗堡,敌人拒绝投降。苏纯所在教导旅的任务是拔掉大周庄守敌,为军区部队攻打兴化开路。
大周庄的战斗,是苏纯军旅生涯的第一课。初上战场,耳畔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鼻腔里刺鼻的血腥味,让他禁不住颤抖。当日本兵的狼狗伸着猩红的舌头,龇着牙向他扑来时,苏纯慌乱中射出的子弹尽数落空。生死瞬间,是班长打出一枪救了他的命。在战后的总结会上,苏纯涨红着脸做自我批评:“我打了三枪没打到,而班长一枪命中,我感到很惭愧。”班长听罢,教他说:“打移动目标,三点一线不够,还得算准提前量。”那次经历,让苏纯在往后的战斗中多了份沉着。
解放兴化城是新四军苏中军区部队对兴化县拒降伪军的一场攻坚战。兴化县城位于水网地带,是六河一湖交汇处,城防坚固,易守难攻。伪军第22师5000余人驻守此地,拒绝投降。那时,苏纯已担任见习副班长。
“兴化城外是一片水域,到处是草荡子。为了接近城边,当时部队有的坐船,有的泅水,有的从草荡子上爬过去……高耸的城墙外,乌压压全是攻城部队。”老人讲述着,“由于兴化城地形狭长,攻城部队难以展开。伪军凭险顽抗。攻城部队前赴后继,与敌人反复‘拉锯’。第一天强攻失利,伤员被抬下战场时,担架上滴落的鲜血染红了草荡子。我攥紧拳头,望着对岸的夕阳,暗自发誓要为倒下的战友讨回血债……”我看到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慢慢攥紧,像是又回到了那残酷的战场。“第二次冲锋时,部队首长用仅有的一门82毫米迫击炮,对准兴化城墙猛轰,终于打开了缺口。我们踩着战友们的遗体前进,终于撕开了敌人的防线。”
“那场仗打得河水都变了颜色……炮弹打完最后一发时,我看见班长倒下了。”讲到此处,老人哽咽了。在这场战斗中,苏纯的班长和副班长都牺牲了,班里十多个战士只剩下几个人。兴化城头飘扬的红旗,是无数忠魂用鲜血染红的。那面旗帜在苏纯的记忆里永远飘着。
1945年9月,刚打完兴化城,苏纯所在的部队来不及休整,又调头南下,参加万人围攻如皋城的战斗。如皋城城墙高大结实,护城河宽可行船,易守难攻。此时,苏纯已是见习副排长。
老人说,他清楚记得那年如皋城的中秋夜,暴雨倾盆。如皋城西门外的庙宇在炮火中坍塌,打通的民房成了惨烈的巷战战场。作为共产党员突击队成员,苏纯跟着用八仙桌覆湿棉被做成的“土坦克”逼近护城河。为阻止新四军强攻,敌人在河面与水下布了电网、铁蒺藜网和铁尖桩。走在前列的战士倒下了,可后续部队没有犹豫,继续冲锋。
在老人的记忆里,那年如皋城的中秋雨落在身上特别冷。雨水顺着竹梯往下淌。“刺刀扎进我的腿里时,我正抓着城墙砖。”老人比画着攀爬的姿势,腿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忽然绷紧。“倒下的战友在雨里喊‘快上’,那声音激励着我,让我再快一点。”他奋勇向上攀爬,直到踹倒城墙上的伪军,才发现伤处已经露出了骨头。
在那场战斗中,苏纯又一次失去了战友——营长马进富永远倒在了泥泞里。最终,战斗胜利了。据《如皋党史》记载:是役,苏中军区部队共毙俘伪独立第十九旅旅长孔瑞五以下3000余人,缴长短枪2600余支、机枪22挺、迫击炮2门、汽车6辆。
很多年以后,苏纯老人常常一个人到当年的如皋城西门外——这个让他的战友们献出生命和洒下热血的旧战场走一走。即使年迈走不动了,他也常让儿子把自己推到那里看一看。每次他都静静地坐一会儿,在心中和牺牲的战友说说话。
夕阳西下,老人执意要送我出门。他娴熟地转动轮椅,陪我走在街道上。晚风掀起老人的衣襟,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衣,领口处的纽扣磨得发亮。
我跟苏纯老人告别。走出一段距离,我回头望去,夕阳勾勒出他的剪影。他坐在轮椅上,脊背挺得很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