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念
■王微粒
1942年5月22日,农历四月初八,小满。山西辽县的小麦开始灌浆。风吹过,麦浪起伏。
此时,作为八路军副参谋长的左权已无暇等待这份丰收的到来。这一天,日军已形成对八路军总部机关的合围态势。当天晚上,左权在布置完转移工作后,匆匆写下一封家书:
“志兰!亲爱的:别时容易见时难,分离二十一个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
这是他写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3天后,37岁的左权永远倒在了十字岭清漳河畔。
念、念、念、念……一念一揪心。战将最后的私语,化作写在江河大地的不朽碑文。
念,巍巍太行永念。
绵延的青山中,代表八路军总部、署名“彭左”的作战文电,随着滴滴答答的电报声终日不绝发往前线。抗战期间,八路军总部先后迁移60多处,但始终靠前指挥在抗敌一线,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绵延于华北大地的巍巍太行。
作家刘白羽曾这样写道:在掌握半个中国战场的八路军总指挥部里,左权的的确确是最繁忙的人。
他在忙什么呢?
抗日前线的战斗指挥需要他。左权协助朱德、彭德怀指挥八路军开赴抗日前线,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粉碎日军多次残酷“扫荡”。1940年秋,他协助彭德怀指挥了著名的百团大战。
刘志兰回忆丈夫在百团大战时的样子:他全部的精神都沉浸于这一伟大的战役中,虽有胜利的把握,也仍为行将发生的战役焦虑着,没有睡眠,在屋内、在院中不停地徘徊。
八路军的全面建设也需要他。论理论修养,左权1924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学习,一年后赴苏联,先后在莫斯科中山大学、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论实践经验,他参加开辟中央苏区和5次反“围剿”作战,长征中参与指挥强渡大渡河、攻打腊子口等战役战斗;到达陕北后,参加直罗镇和东征等战役。1936年,他任红1军团代理军团长,率部参加西征和山城堡战役。
这样一个将才在身边,八路军副总指挥彭德怀怎能不让他倾尽所能。
1939年至1941年,指挥作战间隙,左权撰写了《论坚持华北抗战》《埋伏战术》《袭击战术》《论军事思想的原理》等40余篇文章,起草了八路军第一个司令部工作条例,开办了参谋夜校。无论是军事理论、制度机制还是队伍建设,左权都作出了巨大贡献。
正因为此,毛泽东称他是“‘两杆子’都硬的将才”;朱德评价他如“钢铁般坚强,狮虎般勇猛”;周恩来盛赞他“足以为党之模范”。
念,清漳河水永念。
黄崖洞铁色峭壁俯视清漳河,将斑驳的岁月投入奔流不息的波涛中。
1939年,为扩大造枪规模,八路军总部决定创建一个正规的兵工厂,由左权组织实施。左权翻山越岭,多方勘察,最后选定了清漳河畔峭壁之上的黄崖洞。
很快,八路军就在这里建成了华北根据地最大的军火生产厂,有工人700多名,达到了月生产步枪400多支的能力。用彭德怀的话讲,有了它,平地就能腾起一只老虎。
难能可贵的是,筹建之初,左权就极度重视兵工厂的隐蔽和防御工事。时任八路军总部特务团政委的郭林祥回忆,左权在黄崖洞待了一个半月,每个山头上都转了,到特务团来过不下10次,连防御工事筑在什么地方、枪眼开在哪里、怎么挖地下战壕和防空洞都一一交代。
这份远见很快得到检验。1941年11月9日,日军第36师团5千余人进攻黄崖洞。左权指挥八路军总部特务团据险而守,激战八昼夜,毙敌近2000人。
流水不会忘记,正是有了崖壁之上那道不断奔走指挥的身影,这场保卫战,才创“中日战况上敌我伤亡6比1的空前未有之纪录”,被中央军委誉为“1941年以来反‘扫荡’模范战斗”。
▲左权将军雕像。
念,泣血的十字岭永念。
1942年5月25日凌晨,数万日军精锐部队将八路军总部包围于辽县麻田镇以东的南艾铺一带。敌机疯狂地扫射投弹。彭德怀、左权决定分路突围。左权坚决要求由自己率部担任掩护和断后。
护送彭德怀突围后,警卫连连长唐万成又返回接应左权,恳求他尽快离开。这是一支没有战斗经验的突围队伍,他们中有机要科的年轻发报员,有党校的小学员……左权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突围的希望。
“我有我的职责,我不能离开战斗岗位。”黄昏时分,左权带着队伍来到十字岭山垭口。这是日军的最后一个封锁口。而此时,6架敌机在天上盘旋,轮番投弹,八路军队伍已是人困马乏。左权登上高处,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冲啊,翻过山梁就安全了。”人们看到了希望,竭尽全力冲了过去。就在这时,敌机投下几发炮弹,弹片击中了左权头部。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缓缓倒下了。
那一刻,残阳如血,血如残阳。
朱德挥泪寄诗:名将以身殉国家,愿拼热血卫吾华。太行浩气传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
当人们把左权的手枪交到彭德怀手中时,他默默地背过身去,久久站立。
十字岭上,山河俱寂。
念,千里之外的渌江又何尝不念?
1949年,解放军南下,朱德命令入湘部队绕道醴陵,看望左母。
“我的满崽呢?”渌江边,老人佝偻着身子,在队伍中寻找25年未见的爱子。
战士们泣声答道:“我们都是您的满崽!”
慈母声声唤,不见爱子归。半年后,左权母亲离世。
在仅存的几张照片中,左权总是嘴唇紧闭,神情严肃。只有一张照片例外:左权抱着未满百日的女儿左太北,身边坐着妻子刘志兰,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在信中,左权对女儿有着层出不穷的爱称:小鬼、小家伙、小宝贝、小天使、小东西……他总会叮嘱“不要忘记教育小太北学会喊爸爸,慢慢地给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敌寇战斗着”。
左权牺牲两天后,就是左太北的两岁生日。女儿会叫爸爸了,可是爸爸不在了。
2025年清明前夕,左权外孙沙峰来到醴陵市左权镇将军村黄茅岭。在左权母亲张氏墓前,他铲起一抔湿润的故土,细筛去枯叶碎石,装入釉下五彩瓷坛。
两天后的河北邯郸晋冀鲁豫烈士陵园,左权墓前,渌江边的故土被撒向青石缝隙和墓碑周围。泥土缓缓融入大地,儿子终于等来了母亲的“拥抱”。
不远处,一列高铁在太行山间呼啸而过。